李西祥:《“实体即主体”:齐泽克论作为意识形态的黑格尔本质逻辑》

当代世界思想舞台上著名的思想家斯拉沃热·齐泽克以其对拉康精神分析思想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之间关系的分析而著称。齐泽克的基本立场是拉康并不是黑格尔思想的反对者,而是黑格尔思想的继承者。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所阐释的黑格尔是拉康化的黑格尔,而齐泽克所理解的拉康也是黑格尔式的思想家。这一立场在齐泽克对黑格尔的实体和主体理论的解读中得到了清晰的表现。在他看来,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的思想是一种意识形态理论。齐泽克所谓的“意识形态”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意识形态不同,在其严格意义上,意识形态是黑格尔哲学思想的出发点。本文拟从齐泽克对黑格尔这一重要命题的解读出发,结合齐泽克对作为意识形态理论的黑格尔本质逻辑的解读,直面这一艰深的理论问题。

黑格尔的实体主体观与反思逻辑

在黑格尔那里有一个基本的命题:“实体即主体”。确切说来,黑格尔的这一命题是在《精神现象学》中作为一个基本的出发点被提出的,黑格尔的表述是:“照我看来,——我的看法的这种正确性只能由体系陈述的本身来予以证明——一切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一个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就可以看出,这段话包含了以下几层意思:第一,真理是实体。这就是说,真理是某种客观存在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客观现实。如果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看,可以说这反映了黑格尔唯物主义的一面。第二,真理也是主体。这就是说,仅仅把真理理解为实体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进一步把真理理解为主体,即从主体性方面来理解真理,把真理看作是主体性的。第三,从这里我们就可以推论出,真理不仅是实体,也是主体,真理是实体和主体的同一。这样的话,实体和主体之间的区分就不存在了,二者是同一个东西,实体即主体,主体即实体。所以,在下面的表述中,黑格尔经常使用的说法是“实体作为主体”或“作为主体的实体”(substance as subject)。第四,如果推敲一下黑格尔在这个表述中所侧重的方面的话,在实体和主体这两个方面,黑格尔强调的是实体乃是主体的而不是相反,即黑格尔强调我们所面对的一切客观现实以及我们所谓的真理、真相并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是主体性的。

看起来,黑格尔就是这样理解实体即主体的,即不是仅仅从实体方面即客观现实存在的方面来理解客观现实,而是从主体方面来理解,将客观现实理解为主体性的、主观的。这不是一种我们应该加以严厉谴责和拒斥的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如果我们把黑格尔的实体主体观仅仅作为一种唯心主义的狂想予以抛弃,那么我们也会失去黑格尔哲学中最为革命和激进的内核——黑格尔的辩证法。如何进一步加深对黑格尔实体主体观的理解,成为我们理解黑格尔辩证法的关键,在此我们可以通过齐泽克对这一问题的阐述,来达到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深度理解。

众所周知,作为一个黑格尔式的思想家,齐泽克的理论旨趣始终包括了这样一种抱负,即通过对拉康的解读来复活黑格尔的辩证法,通过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解读来深化拉康,把拉康放置到哲学发展的序列中去。这一抱负从《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一书开始,在《延迟的否定》一书中充分展开,其后经过《敏感的主体》《视差之见》等,一直延续到比较晚近的《比无还少》《绝对反冲》和《虚空之失禁》。齐泽克对黑格尔与拉康之间关系的论述,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理论图景。在这里,我们首先通过齐泽克反复论述黑格尔的反思逻辑来考察拉康化的黑格尔。

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一书的最后一章中,在对拉康的理论进行了基本的论述之后,齐泽克直接面对那个艰深的黑格尔命题——“不仅是实体,而且是主体”。齐泽克在论述中提到,“实体即主体”这个说法在黑格尔那里可以有一系列的表达方式,而“实体即主体”不过是其中之一,或者是一种普遍化的表达罢了。它是黑格尔基本的无限判断,即最高的东西和最低的东西之间可以达成一种思辨的同一性。齐泽克所列举的黑格尔式的无限判断,包括“精神是骨头”“金钱即自我”“国家即国王”“上帝即基督”等命题。这种无限判断是黑格尔超越康德的一个关键点。在康德那里,二者是分裂的,这也就是康德的哲学中为何永远存在着无法消解的二律背反和永远无法认识的自在之物的原因。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问题在于没有达到一种“规定的反思”,而只是达到了“外在的反思”。为了理解这一问题,这就需要我们理解黑格尔的三种反思的概念,即“设置的反思”(positing reflection)、“外在的反思”(external reflection)和“确定的反思”(determinate reflection)。黑格尔对三种反思(或反思的三个阶段)的论述十分晦涩,但其基本意义却并不难说清楚。齐泽克以我们读一个经典文本为例来说明三种反思。以解读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为例,所谓设置的反思就是直接面对文本的意义,声称我们可以通过对文本的解读理解《安提戈涅》之意义,但这种解读显然会失败,因为不同的人会作出不同的解读。于是就进入了下一步——外在的反思,即声称《安提戈涅》本身的意义难以企及,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其在语境中的意义,例如康德的解读、黑格尔的解读、拉康的解读等等。不难看出,这种外在的反思正是康德的观点,即认为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本身,我们只能理解事物之表象。只有达到了确定的反思,才达到了黑格尔的反思层次。那么如何达到这个确定的反思呢?我们可以在齐泽克下面两段话中找到答案。

为了从外在的反思进入确定的反思,所有我们必须做的就是意识到,“本质”之外在的反思性规定之外在性本身(文本之真正意义的系列的、扭曲的、偏颇的反思)如何已经是内在于这个“本质”自身的了,内在的本质如何已经是自在地“去中心的”,这种本质自身之“本质”如何存在于这个系列的外在反思中。

《安提戈涅》之真正意义,不能在“索福克勒斯真正想说”的事物之晦暗起源中寻找,它正是被随后对其所作的解读系列所建构的,即是说,它是通过某种在结构上必然的延迟被事后建构的。当我们意识到这一延迟是自在之物所固有的、内在的这一事实时,我们就达到了“确定的反思”:自在之物是通过其直接性的丧失在自身的真相中被发现的。换言之,对“外在的反思”而言,显现为障碍物的东西事实上是我们进入真相的肯定性条件:因为事物在其直接的自我同一性中对我们而言是不可通达的,事物之真相才显现出来。

仔细研读这两段看上去极为思辨的话,我们可以解读出一种倒置的逻辑:本质并不存在(无),对本质的解读(外在的反思)说明了本质之“无”,通过这个本质之“无”,我们可以看到“无”就是本质。简言之,本质并不存在,本质存在于表象中,本质就是表象之断裂和分裂。这就是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所说的从“无”通过“无”达到“无”这种绕口令一般的话语表达的东西。

齐泽克提醒我们,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应该理解三种反思的逻辑与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论断的一致性。“粗略地讲,我们的论题是,对黑格尔的主体而言建构性的东西恰恰是这种反思的再加倍,是这种姿态,通过这种姿态主体设置了实体性本质,而实体性本质是在外在反思中被预设的。”这就是说,所谓的“实体即主体”是因为主体设置了实体,实体是主体设置的预设或前提。实体和主体已经被这种设置性的反思所结构了。这就来到了“设置预设”和“预设设置”这两个核心概念。

确定的反思:从设置预设到预设设置

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的最后两节中,齐泽克以“设置预设”和“预设设置”为标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在这里我们就以这两个小节为主要依据,来具体分析设置预设和预设设置的内涵。“设置预设”英文为 positing the presupposition,可以翻译为设置假设、设置预设、设置预先假定、设置前提等。齐泽克反复谈到设置预设的问题,可见这个问题在理解黑格尔哲学中的重要性以及在齐泽克的理论架构中的重要性。齐泽克以“美丽灵魂”这一在《精神现象学》中的典型形象为例说明设置预设的内涵。齐泽克认为,“美丽灵魂”是个脆弱、美丽、无辜、敏感的世界观察者,从自己的角度抱怨世界的无情。但是,这个形象的虚假之处在于,它并非只知抱怨而无所作为,而是事先对世界进行了设置预设,即它的虚假性存在于“这样的方式中,以这种方式,美丽灵魂事先结构了客观的生活世界,以便占据和扮演这个脆弱的、无辜的、被动的受害者的角色。那么,这就是黑格尔的根本教义:当我们主动时,当我们通过具体行动干预世界时,真正的行动不是这种具体的、经验性的、事实的干预(或非—干预);真正的行动是严格符号性的,它存在于我们为了使我们的干预得以可能,为了在它之中开启我们的活动(或非—活动)的空间而预先结构世界形成的对世界的理解模式本身中”。这就是齐泽克所说的设置预设。如果我们仔细研读这段论述,可以看出设置预设在结构上与实在界的符号化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对世界采取具体的行动或非行动——注意,非行为即被动地接受实际上也是一种行动模式——我们已将世界进行了最小的符号设置,即将世界设置为和“我”有关的,是我们行为的结果。由此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并不是一种被给予的、粗糙的、原始的现实,不是“作为客观上被给予的某种东西的现实”,而是作为被主体生产和设置的某种东西的现实,即“作为效果性的现实”(reality as effectivity)。

设置预设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与此相联系的另一个方面是预设设置 (presupposing the positing)。齐泽克指出,在从设置的反思向外在的反思过渡的通常解释中,省略或忽视了一个关键环节。这个关键环节就是,在把世界设置为单纯表象之前,我们首先预设了表象的实证世界。齐泽克写道:“这个我们自动接受了的通常的解释是,设置的反思是设置了表象的本质的活动(中介的纯粹运动),它是一种扬弃每一种给定的直接性并将其设置为‘纯粹表象’的否定运动;但是中介性的这种反思性的扬弃,这种将其设为单纯表象,是自在地注定受制于表象的世界;它需要作为某种已经给定的东西,作为在它之上实施其否定性中介活动的基础的表象。简言之,反思预设了表象的实证世界作为其中介它的行为的出发点,即设置它为单纯表象之活动的出发点。”如果说设置预设即是把现存的、既定的东西设置为“为我”的,设置为“我”对其负有责任的,那么预设设置就是将世界的既定存在设定为“我”对之实施某种否定性活动的单纯表象的世界。也就是说,在设置预设之前,“我”要为自己的设置先预设一个前提,即将世界看作是单纯的表象,这样“我”就能对这个世界实施否定性的中介活动。齐泽克以意识形态批判为例说明预设设置。在意识形态批判中,我们通过揭示对象的机制揭去了对象的意识形态面具,认识到现实是一种假象,是某种隐藏机制的表达效果,因而我们的意识形态批判是对现实的一种批判的、否定的中介运动,这种运动针对的是某种外在预设,这种外在预设是作为意识形态体验的前提存在的。这就是所谓外在的反思。“为了从设置的反思过渡到外在的反思,反思运动必须要注意到它如何总是受制于某种伴随着通过它的否定性行动被中介—扬弃的既定的外在预设了。简言之,这种设置行为必须注意到其预设——外在于反思运动的恰恰是其预设。”但是,这种外在的反思并不是齐泽克所说的预设设置,预设设置只有在确定的反思阶段才得以实现。从外在的反思到确定的反思又是如何进行的呢?

齐泽克借助于迪特尔·海因里希对黑格尔的反思逻辑的研究,说明了从外在的反思如何过渡到确定的反思。在海因里希看来,设置和预设的逻辑并未超出设置的反思。外在的反思与设置的反思至关重要的差异在于,外在的反思是本质把自身设置为自身的外在他者。“外在的反思的决定性特征是,本质把自己预设为自身之他者,这个他者以外在性的形式显现,以事先客观给定的某物显现,也就是说,以直接性的形式显现。”也就是说,仅仅认识到本质设置了其预设是不够的,本质自身也是设置自身,把自身设置为外在于自身的他者。这就是说,本质自身是分裂的。本质与表象之间的分裂,其原因在于本质自身的分裂。齐泽克从本质的分裂中引出了实体即主体的理解。本质自身之分裂,意味着本质是主体,而不仅仅是实体。齐泽克强调指出:“本质的这种自我—裂隙意味着本质是‘主体’而不仅是‘实体’:简单的表达就是,就它在表象世界中,在现象的客观性中反思自身而言,‘实体’是本质;它是这种客观性的中介—扬弃—设置的运动,而就它自身是分裂的并把自身体验为某种异己的、实证的既定的存在体而言,‘主体’是实体。”

外在的反思如何过渡到确定的反思,确定的反思与外在的反思是如何区别开来的?从外在的反思到确定的反思之过渡的性质是什么?齐泽克认为,当我们意识到预设已经被设置时,我们就已经处于确定的反思之中。“为了实现上述转向,我们只是必须注意预设已经被设置这一事实——由此我们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确定的反思之中,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回溯性地设置自身之预设的反思运动之中。”齐泽克认为确定的反思在黑格尔的反思概念的双重意义中已经蕴含了。在黑格尔那里,存在着两种层次的反思。第一种反思,即我们通常所谓的现象对本质的反思,这个反思一般而言就是反映,即表象总是对本质的反映。在这种反思中,我们处于设置和预设的循环之中。第二种反思是两种本质之间的关系。一种本质是作为纯粹否定性的本质,作为自我中介之运动的本质:另一种本质是以某种实体的直接性的被颠倒—被异化的形式呈现的本质,是作为被排除在反思运动之外的先验的存在物的本质。第二种反思乃是对这两个本质之间关系的体验,当我们体验到二者之间的关系时,即体验到第二种本质是第一种本质的颠倒异化的镜像时,我们就进入了确定的反思。例如,在人与上帝的关系中,所谓上帝这种实体性的本质形象乃是人之纯粹否定性的本质之颠倒异化的形象。人的本质就是纯粹的否定性,纯粹否定性界定了人,而上帝也是一个纯粹否定性,是对人的纯粹否定,但这个上帝是人之本质这个纯粹否定的再加倍。第二种反思才是真正反思进自身,是本质的再加倍的反思。齐泽克写道:“严格地说,只有第二种反思才是本质的反思进自身,是本质再加倍自身并由此在自身中反思自身的反思,而不仅仅是在表象中反思本质。这就是为何第二种反思是反思的再加倍:在基本的反思的层次上,即第一种意义的反思层次上,本质仅仅作为一种绝对的否定性与表象对立,它通过中介—扬弃—设置每一个实证的直接性,使它成为‘单纯的表象’;而在第二种意义的反思即再加倍的反思中,本质以其自身之预设的形式,以既定的—直接的实体的形式反思自身。本质之反思进自身是一种并非‘单纯表象’而是本质自身的颠倒—异化的形象的直接性,是以自身之他者性为形式的本质,换言之,是一种并非仅仅由本质所设置的预设:在它之中,本质将自身预设为设置的。”本质将自身预设为设置即预设设置就是确定的反思,是对本质的再加倍的反思。第二种反思和第一种反思之间是何种关系?齐泽克指出,严格来说,并非第一种反思先于第二种反思,而是第二种反思是第一种反思的条件。“第二个反思是第一个反思的条件——只有把本质再加倍,只有使本质反思自身,才能为表象开辟空间,在那里,隐含的本质才能反思自己。”以费尔巴哈的超越外在反思模型的错误为例,齐泽克说明了为什么第二种反思是第一种反思的条件以及为什么第二种反思是必要的。在对宗教中的上帝的认识中,仅仅认识到人是上帝的真理、主体是被异化的实体的真理是不够的,只是在实体中认识出主体是不够的。“至关重要的是,这一实体性的存在自身必须自己分裂并‘生成’为主体。”从设置和预设的辩证法来看,仅仅断言主体设置了预设是不够的,而要认识到在设置预设之前,主体已经进行了预设设置,即主体把自己预设为设置的主体。“用以界定确定的反思的是,主体必须把自己预设为设置的主体。说得更确切些,主体是通过把自己预设为设置的主体,通过把自己作为设置的主体投射到预设上实际上设置自己的预设的。”

齐泽克反复说明的是主体和实体的关系,即实体如何同时也是主体。我们知道,主体一词在阿尔都塞学派那里具有双重含义:第一,臣属的含义,即主体是受制于他者的,主体具有服从的含义。第二,主体是主动的、自由的行为者,是活动的发出者。主体之所以具有自由、是自由行动的主体,正是因为主体预设了设置,主体把自身预设为设置的,预设为一个主动的、自由的主体。在国家中,主体服从于君主,同时主体也是自由的,因为君主是主体设置的预设,而这个预设总是已经把主体预设为设置的。在宗教中,人和上帝的关系也是如此。人设置了上帝,而上帝这个预设也总是已经把人预设为设置的。在经历了这一系列思辨的历险之后,齐泽克最后指出,主体的自由以主体对实体的反思规定为条件。“现在,我们最终也能确切地概括从外在的反思向确定的反思的过渡了:要想获得我们的主体自由,要想获得我们的设置,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我们的主体自由即‘设置’必须作为自身的反思规定事先反思进实体。”由此,齐泽克确定了希腊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三元组,它们完美地对应设置的反思、外在的反思和确定的反思,而我们也可以加上一点,即这三种宗教或三种反思也对应德国古典哲学的三个重要人物——费希特、康德和黑格尔。

从设置的反思到确定的反思、从设置预设到预设设置,都是在黑格尔的纯粹思辨的本质之内进行的,是本质的自我分裂和向自我同一复归的过程,这也就是齐泽克所说的空洞姿势,通过这个空洞姿势,本来是外在的东西变成了属于主体的东西,甚至变成了主体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这样一个空洞姿势,完美地契合了拉康的实在界的符号化。正是在此意义上,拉康的精神分析哲学和黑格尔的思辨哲学相遇和融合了。齐泽克在《延迟的否定》一书中对黑格尔的本质逻辑和意识形态的关系的探讨,是对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一书中的思考的继续,在那里,齐泽克将黑格尔的本质逻辑解读为一种意识形态理论。

作为意识形态理论的黑格尔本质逻辑

正如我们在上面的探讨中所看到的,黑格尔的反思逻辑和预设与设置的逻辑,关系着黑格尔的本质论。在出版于1993年的《延迟的否定》一书中,齐泽克再一次回到了预设设置和设置预设以及设置的反思、外在的反思和确定的反思的探讨中,细致地探讨了黑格尔的本质论。在这里,我们试图通过对这一文本的解读,直面这个艰深的理论问题。

齐泽克从一个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状况讲起。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具有了我们所爱的一切特征,而是因为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就是齐泽克所讲的不充分基础之原则,也是黑格尔所说的设置预设。设置预设的逻辑也是意识形态的建构逻辑。齐泽克指出,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总是自发地将我们的经验和行动进行“意识形态的叙事化”:“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总是将其置于一个更大的符号语境中,在这一语境中,我们的行为被赋予了意义。”实际上,这一意识形态的叙事化不仅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是适用的,例如“十月革命”被叙事化为所有之前激进群众运动的最后胜利和必然结果,红色高棉和光辉道路将自己的运动视为向古老帝国的回归,而且在个体的意义上,我们总是回溯性地将我们当下所处的情境叙事化为我们以前所经历的事情的合理结果。黑格尔的这一预设的逻辑也是拉康的符号化的逻辑,即实在界之符号化为符号界的逻辑。如何理解这个问题呢?齐泽克指出,这种设置预设所指示出的一个僵局指向了拉康的实在界。齐泽克写道:“当然,存在着一个点,在这个点上‘设置预设’的循环达到了一个僵局:这个僵局的关键是由拉康的‘非—全’逻辑所提供的。尽管没有任何被预设的事物不是被预先设置的,即尽管对每一个特殊的预设而言,可以证明它是被设置的,它不是‘自然的’而是‘被自然化的’,但是得出似乎显而易见的普遍结论即‘一切被预设的事物都是被设置的’也将是错误的。”在自然与文化的对立中,即使一切特殊的自然都是文化的,但仍然有一种自然抵御着文化,是文化所不能够“文化”的,这个就是自然的实在界。“作为实在界的自然是仍然抵御着文化之驯化的深不可测的 X。”在每一个(everything)和全部(all)之间的这种矛盾,反映出存在着一个实在界。这个实在界是non-all,是非—全,是everything所不能包含在内的一个X。用逻辑学的话说就是,从每一个S都是P不能推出所有S都是P,阻止我们作出这个推理的就是拉康的实在界。

设置预设的僵局所遭遇的是实在界的僵局。然而,这个僵局通过预设设置被抹除了,“非—全”转化为全部,这种“非—全”转化为全部是通过一种形式转化的述行行动而实现的,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的“同义反复地回到自身”。设置和预设之间存在着非对称,前者遭遇了女性的“非—全”的界限,而后者是通过男性的述行变成了全部,即总体,这就是齐泽克在下列话语中所说明的:

“预设”的僵局 (换言之,列举某个被设置的存在体的那些预设——外在的原因/条件——的僵局)是“伴随非—全的麻烦”的反面。一个存在体可以被轻易地还原为其预设的总体。然而,从这一系列的预设中所错失的,仅仅是回溯性地设置了这些预设,使其成为其所是,成为……(诸如上面所提及的回溯性地设置了其原因的)预设的形式转化的述行行动。这种为i点上点就是把所说的存在体建构为一的主人能指的同义反复的姿态。在此我们看到了设置(positing)与预设(presupposing)之间的非对称:设置预设在“女性的非—全”中遇到了其界限,躲避它的乃是实在界;而被设置内容的预设的列举被通过男性的述行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系列。

黑格尔在其逻辑学的本质论中所论述的就是对预设的僵局的努力解决。设置的反思、外在的反思和确定的反思的三元组构成了黑格尔的典型的三段论,构成了黑格尔逻辑学的基本模式。黑格尔通过一系列的变体,来说明这个三段论的逻辑,同一、差异和矛盾,本质/形式、形式/质料和内容/形式,形式的基础、真实的基础、完整的基础等等。在同一、差异与矛盾中,事物的同一只有在与其他事物的差异中才能表现出来。在黑格尔借用父亲这个例子说明的情况中,矛盾是“我”作为一个对他者所是的符号性存在与“我”本人之所是的关系。“矛盾指明了我‘对他者’之所是——我的符号规定——与从与他者的关系中抽象出来的‘自在的’我之所是之间的对抗性关系。”在资本的情况中,矛盾意味着金融资本(作为资本的资本、资本自身)与其他资本之间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矛盾意味着作为一个环节的生产与分配、交换和消费之间的关系。在拉康的精神分析中,矛盾则意味着被画杠的主体、空洞的主体($)与能指链S2之间的关系。在形式/本质、形式/质料和形式/内容的转换中,一开始,本质是保持不变的东西,而形式是本质的形形色色的表象。而在形式和质料的关系中,本质被规定为质料,但质料则受制于形式,形式规定了质料,形式使事物成为其所是。在形式/内容中,同一个形式可以表达不同的内容,同一内容也可以用不同形式表达出来。因此,在内容和形式之间最终就形成了一种同义反复。“与形式/质料的关系不同,形式/内容的关系是一种同义反复:‘内容’就是在其对立规定中的形式自身。”在形式的基础、真实的基础和完整的基础的三元组中,形式的基础是一个简单的同义反复,例如医生在对各种症状综合之后提出的一种名称就是形式的基础的典型;真实的基础则是在各种要素中处于基础地位的那个要素,即在多个要素中,其中有一个要素是具有基础地位的,而其他的要素则是被奠基的,例如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作为经济基础的生产过程就是一个真实的基础。当我们把这个要素与其他要素的关系进行分析的时候,我们就得到了完整的基础。完整的基础也是一个同义反复,但这个同义反复是一个高级的同义反复,是基础的要素与被奠基的要素的同一性。齐泽克写道:“理解黑格尔成就的确切的性质是至关重要的:他并不是奠定了基础之基础的另一个、‘更深的’超—基础,他仅仅是在其与被奠基的内容的关系的总体中来奠定基础的基础。在这个精确的意义上,完整的基础是形式的基础和真实的基础的统一体:它是真实的基础,其与其他内容的奠基关系奠基在什么中呢?奠基在它自身中,奠基在与被奠基之物的关系的总体中。基础奠基了被奠基之物,但是这种奠基的作用必须自身被奠基在基础与被奠基之物的关系中。”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同义反复的出现在黑格尔那里并非偶然,它是一种结构性的原则。在“同义反复地‘事物回到自身’”一节中,齐泽克对这一逻辑进行了集中论述。以“现实存在过的社会主义”为例,齐泽克以一则政治笑话说明这样的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它就是“一个一切先前存在的历史的辩证综合的社会体系”,它从无阶级社会那里取来原始主义,从古代拿来了奴隶劳动,从中世纪封建社会那里拿来爱的无情的统治,从资本主义那里拿来了剥削,从社会主义拿来了名字,“这就是黑格尔的‘事物回到自身’的同义反复姿态所意指的东西:人们在对事物的界定中必须包含其名字”。我们看到,这种所谓“事物回到自身”的同义反复姿态实际上是一个命名。当我们将各种实证的特征综合在一起,我们仍然不会得到这个事物。要得到这个事物就必须为这个事物加上一个名称。例如,当我们说到某个人的时候,即使我们把这个人的所有实证特征都表达出来,我们仍然无法确定就是这个人,只有当我们说出名字的时候,这个人才被确定下来。

在拉康那里,这种同义反复的姿态是缝合点的概念所表达的。齐泽克以他所经常举的例子再一次说明了这种意识形态缝合。在《大白鲨》中,大白鲨这个形象代表了人们的一切恐惧。在反犹主义中,社会的一切阴暗面都被归结为犹太人。“犹太人”将社会中的一切阴暗面缝合在一起。这种事物回到自身的同义反复的姿态也是对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辩证转变。一系列偶然性的事件被综合在一起,加上了一个名字,这个偶然性的事件系列就成为了必然性。而从必然向自由的转变是同样的过程,必然性是被主体的自由回溯性设置的。“黑格尔的观点是,相反地,只是主体的‘为i点上点’的(自由)行动才回溯性地设置了必然性,因此,正是主体借以认识(并建构)必然性的行动本身是最高的自由行动,并因此是必然性的自我抑制(suppression)。这就是黑格尔为什么不是斯宾诺莎主义:因为回溯性述行的同义反复姿态。因此,述行绝不是命名了自由地‘创造’的被命名的内容(语词意味着我们想要它们意味着的东西等等):缝合仅仅结构了被发现的、外在强加的质料。只是并且恰恰是就它总是已经所指的内容的界定的部分而言,命名的行为才是‘述行性的’。”

因此,从偶然性到必然性的转化,并非给偶然性增加了新的东西,而仅仅是一个命名,是回溯性地命名了偶然性的内容,通过这一命名,偶然性变成了必然性,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命名是一种纯粹的述行性行动。这一偶然性向必然性转换的逻辑并非黑格尔所独有,在康德的先验对象那里就已经存在了。而在拉康那里,这一回溯性的命名逻辑则是虚空能指的产生之逻辑。在克尔凯戈尔那里,偶然性和必然性与存在和生成(变化)这一组概念相关。从必然性的角度看是存在,而从偶然性的角度看则是生成、变化。同样,偶然性和必然性、存在和生成的概念也与可能性和现实性相关。可能性是处于生成中的偶然性的现实性,而现实性是处于存在中的变成了必然性的可能性。如果我们跳出齐泽克纷繁复杂的论证,仅仅从这一组组概念的转换透视黑格尔的本质逻辑,我们可以看到,形式/本质、生成/存在、自在/自为、可能/现实、条件/基础等等,归根结底都是一种否定/肯定的结构,前者是从否定的模式看事物,而后者则是从肯定的模式看事物。前者向后者的转换仅仅是通过一种纯粹的形式转换的空洞姿态实现的,是一种同义反复地回到自身,即回溯性的命名的述行逻辑。这种形式转换的空洞姿态,后来被齐泽克用视差之见表达出来。在齐泽克所经常援引大白鲨、犹太人、民族概念的建构等等例子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回溯性的述行逻辑、这种虚空能指的建构逻辑。齐泽克认为,这就是黑格尔如何用来解决设置的反思和外在的反思之僵局的策略,这也是拉康的缝合点所指的东西。在某个缝合点上,某个能指回溯性地把许多漂浮的能指缝合在一起,在这个缝合点上能指是虚空能指,在这个点上,能指陷入了所指。通过把黑格尔的本质逻辑解读为意识形态理论,齐泽克把从德国古典哲学到精神分析乃至后马克思主义贯通起来。

齐泽克通过对黑格尔本质逻辑的解读,揭示出它是一种意识形态理论。这种意识形态理论的关键就在于,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事物的偶然的发展过程,但是当我们来理解这个发展过程的时候,我们就回溯性地将这种偶然过程设置为必然性,而我们将之设置为必然性的时候,赋予它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并不代表任何意义,而是一个虚空的能指。本来杂乱无章的东西经由这种设置就变成了井然有序的东西,实体变成了主体。这也是实在界的符号化的逻辑,是能指链被虚空能指所缝合的逻辑。所谓的实体,在拉康那里就是实在界,而所谓的主体,就是对实在界的符号化、意识形态化。通过对黑格尔的本质逻辑的解析,齐泽克向我们揭示出人们所看到和理解的东西,本身是已经意识形态的建构之物了。齐泽克认为,真正的意识形态批判就要超出这种意识形态的建构,穿越幻象,做不可能之事,达到死亡驱力的领域。这是齐泽克在完成了其意识形态批判之后所反复论述的命题。



【说明:本文完整全文载于《社会科学辑刊》2021年02期。为便于阅读,我们于此处省去了原文中的注释和参考文献。如需引用,请务必查校期刊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