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元时期朱子学派的讨论,学术界历来重视南宋末年的真德秀、魏了翁、黄震,以及元代的许衡、刘因、吴澄等人,而对“北山四先生”理学的关注不够。就现有理学的研究成果来看,除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编的《宋明理学史》外,其他论著鲜有涉及“北山四先生”的理学。即便是《宋明理学史》,也只是对“北山四先生”理学做了一般性介绍,却未能对其思想深入研究,这与其“朱学嫡脉”的称号不相称。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不仅在于“北山四先生”的文献保存较少(即使残存的文献也没有点校整理),而且在于学术界对他们的忽视。下面以文献保留相对较多、在宋元理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王柏为对象,考察其理学思想,以窥“北山四先生”理学之一斑。
一、王柏的学脉及著述
朱子没后,后学林立,重要的有西山蔡元定、勉斋黄榦、九峰蔡沈、北溪陈淳、潜庵辅广、执堂刘炎、木钟陈埴等人,他们都护卫师门甚力,并开馆授徒,传授朱学。其中勉斋黄榦,号为朱学正宗。
在朱子的门人之中,黄榦最受朱子珍爱。黄榦为朱子女婿,朱子筑一室与其居,并有时让黄榦代自己讲授。朱子逝前曾手书黄榦说:“吾道之托在此,吾无憾矣。”当黄榦在世时,朱子其他门人恐不能确切衍述其师说,竟不敢传其所记的朱子语录,黄榦在朱门地位之重要,可见一斑。更值得一提的是,黄榦以传播朱学为己任,其后学学脉悠长,宋元时期的三支朱子后学,皆赖他而传。其中南方的两支,有据可考。一支是由黄榦传给饶鲁,饶鲁再传给程若庸,并由程若庸传给吴澄,这是江西一脉。另一支是由黄榦传给北山何基,何基再传给鲁斋王柏,由王柏传给仁山金履祥,由金履祥传给白云许谦,这是浙江一脉。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史称“金华四先生”,《宋元学案》又称“北山四先生”。而北方有赵复、姚枢、刘因、许衡一系之朱学,也最有可能出自黄榦之传。南方的两支后学,其中江西一脉染于陆学,所以“北山四先生”最为朱学的正统和嫡脉。何、王、金、许一脉,宗朱子之学,并以传承朱学为己任,他们师门兴盛,硕儒辈出,学脉不断,为宋元时期传播朱子理学的重镇,而且其后学延至数百年,成为明清时期朱子学的重要倡导者。其中,王柏是“北山四先生”的第二代、朱子的三传学生,也是宋元之际传播朱学正宗的重要桥梁。
王柏(1197—1274),字会之,号鲁斋,金华人。王柏之祖王师愈为程颐学生杨时的及门,并与朱子、吕祖谦往来论学。王柏之父王翰从朱子、吕祖谦问学。十五岁,王柏父死而孤。他少有大志,仰慕诸葛亮,自号长啸。三十岁以后,“始知家学授受之原,慨然捐去俗学以求道”,又以“长啸”之名“非圣门持敬之道”,更号“鲁斋”,王柏由此转向理学。他多次拜访朱子门人杨与立、为堂刘炎,后闻何基受学于黄榦而得朱子之传,经杨与立的推荐而从学于何基。以后几十年,王柏汲汲于研讨理学而不求功名官职。他虽不致仕,但绝不避世。王柏非常重视朱子理学的传播,曾多次受聘于丽泽书院,晚年还应聘主讲于天台上蔡书院,著述讲学。王柏注重现实的政治社会问题,他批评当时科举制度的败坏,认为其妨碍了国家选用治理天下的人才,主张恢复古代的考选制度;他批评南宋之所以国弱民贫,在于吏治腐败,剥削太重,提出了“富国强兵,必以理财为本”的解决方法;当元军攻南宋时,他提醒当政者应对军事重镇襄阳加强防务;他重视社仓的作用,并对朱子的社仓之法提出了改进、完善的办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王柏精通经史、学识广博,著书宏富,总计八百余卷。其中,经学方面的著作有:《读易记》、《涵古易说》、《太象衍义》、《涵古图书》、《读书记》、《书疑》、《禹贡图》、《书附传》、《诗辩说》(即《诗疑》)、《诗可言》、《读春秋记》、《左氏正传》、《续国语》等;有关“四书”研究的著作有:《鲁经章句》《论语衍义》《论语通旨》《孟子通旨》《订古中庸》《标注四书》等;有关理学研究的著作有:《太极通书讲》《周子太极衍义》《研几图》《伊洛指南》《伊洛精义》《濂洛文统》《拟道学志》《朱子指要》《朱子系年录》《紫阳诗类》等;其他著作有:《天官考》(《宋史》本传作《天文考》)、《地理考》、《天地造化论》、《墨林考》、《六义字原》、《帝王历数》、《正始之音》、《雅歌》、《文章指南》、《文章复古》、《文章续古》、《发遣三昧》、《杂志》、《朝华集》、《家乘》、《石笋清风录》、《文集》十五卷,可惜大部分均已散佚,现存有《书疑》《诗疑》《研几图》等,另《文集》二十卷(按:《金华丛书》所收《文集》为十卷)。以上著作,有关“四书”“五经”和理学著作占绝大部分,涉及王柏思想的方方面面,下面只论述他的理学思想。
二、道统论
道统观念是朱子理学的重要内容和特征之一。道统或法统观,在中国思想史上最初出现在佛教中。佛教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非常重视佛法的传递世系,并形成了师门、“判教”和争夺正统的观念。正是佛教的道统观,后来影响了儒学并被儒学所仿效。儒家的道统论,相对于佛教较为晚出,大概产生于唐代的韩愈和李翱。在复兴儒学和对抗佛教的过程中,受佛教道统论的激发,韩愈和李翱等人形成了儒学道统的雏形。南宋以来,儒学大兴,学派林立,各学派为了便于传播和竞争,他们非常重视道统。在继承唐代儒学道统观的基础上,他们不断进行修正,形成各自的道统论。
朱子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同时又是道统观念的有力倡导者。王柏曾指出:“道统之名,不见于古,而起于近世,故朱子之序《中庸》,拳拳于道统之不传,所以忧患于天下后世也深矣。”4此段说的就是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所论述的道统,即列举了尧、舜、禹、汤、文、武、周以至孔、颜、曾、思、孟的道统传授世系;朱子还以二程为接孟子之后“千载不传之绪”,并隐含着自己以接续二程道统自期。在朱子后学中,黄榦一派,自认得朱子嫡传,故其最重道统。黄榦在《圣贤道统传授总叙说》一文勾画了一幅传道世系图:即从尧、舜、禹、成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周子、二程子、朱子,这是黄榦对朱子道统观的继承和发挥。黄榦的道统观,影响了“北山四先生”。
王柏非常重视道统,他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此非天地之道统乎?圣人以仁义设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所以继绝学而开太平,此则圣人之道统也。”在这里,王柏把“天地之道统”与“圣人之道统”并提,并认为“圣人之道统”出自“天地之道统”,他把人类文化的道统归根于天道的必然。为此,王柏还提出了从孔孟到周敦颐、二程、杨龟山(杨时)、李延平、朱子、黄榦、何基的道统世系图,并以“理一分殊”作为所传道统的要旨。
王柏的道统论,把与朱子有直接师承关系的杨龟山、李延平列入世系,同时把与自己有直接师承关系的黄榦、何基列入世系;更重要的是,他还把“理一分殊”作为该世系道统的要旨,反映了王柏以朱子理学为正统的观点。要知道,“理一分殊”是朱子理学最有标志性的命题。不仅如此,王柏曾作《拟道统志》二十卷,大概就是按上述道统来编写的,可惜此书已不传,我们不能窥见其具体内容。后来,王柏的门人车若水(玉峰)编有《道统录》三巨编,其族侄兼门人王佖也编了一部《道统录》,据其内容“始自周子,至于黄勉斋”7。车若水、王佖所编写的《道统录》虽没有传世,但也可从侧面证明王柏及其门人对道统的重视。另外,王柏的高足金履祥也重视道统问题,在其编的《濂洛诗派图》中,金履祥以濂溪为理学的开山,并以二程、杨时、罗从彦、李侗(延平)、朱子、黄榦、何基、王柏这一传道世系为正宗,而把其余都看作旁支而不收其诗,这反映出王柏的道统观对金履祥的影响。
总之,王柏的道统观有以下特点:其一,继承朱子和黄榦的道统观,以周程为孔孟的嫡脉,以邵雍等为旁支;其二,他们宗朱子,并以与朱子有师承关系的程门学生杨时为嫡脉,以其余的程门学生谢良佐、游酢、尹和靖等为旁支;其三,以黄榦为朱学的嫡脉,以蔡元定、陈淳、蔡沈等为旁支;其四,他们护卫朱学甚严,并以“理一分殊”为所传道统的要旨。
三、护翼“四书”及朱子的集注
王柏所属的“北山四先生”学派,号为朱学的正宗,集中体现在其对《四书集注》的重视和护翼上。
众所周知,《四书集注》是朱子晚年的作品,是其学术集结的最重要的成果,朱子思想的微旨,具见于《四书集注》。子本人也非常看重《四书集注》,写成之后他一直修补不辍,直到去世的前几天他还在修改。不仅如此,朱子经常告诫学生说,为学之道,必须读“四书”;读“四书”有次序:必先读《大学》,其次《论语》《孟子》,最后《中庸》。他还认为,学者只有读得“四书”洽熟,方可有入道之基。当然,“四书”是儒家重要的经典,理学的其他学派,如湖南张栻,江西陆九渊、浙学吕祖谦,也读“四书”,但他们没有朱子那么强调“四书”,也没有说为学之道应先读“四书”,读“四书”以《大学》为先,更没有说读“四书”是入道之本。而且即使他们读“四书”,往往也有自己的注本,不一定就非得读朱子的“四书”注本。相反,朱子后学一般都非常重视对《四书集注》的研习。可以这样说,研读《四书集注》,是朱子学派区别于其他学派的重要标准之一。
受朱子的影响,黄榦就非常重视《四书集注》。黄榦对何基的临别之教,就是让他“读熟‘四书’,使胸次浃恰,道理自见”。正是接受了黄榦熟读“四书”的教诲,何基说:“读书以‘四书’为主,而用语录以翼之。”这里所说的“四书”,就是《四书集注》的简称,而“语录”是《朱子语录》的简称。所谓“用语录以翼之”,就是表达了他以《朱子语录》护翼《四书集注》的观念,这反映了他以读《四书集注》为学问的根本。为此,何基还告诫王柏说,读书当以《大学》为先。
在何基的影响下,王柏非常推崇“四书”。王柏说:“‘四书’者,故非为文章之文也,乃经天维地之具,治世立教之书。”他非常重视“四书”,并有数部研究“四书”的著作:如《标注四书》《鲁经章句》《论语衍义》《论语通旨》《孟子通旨》《定古中庸》等,这些著作大部分已经散失,仅就残存于《鲁斋集》的相关文献看,他基本上继承了朱子“四书学”的精神。
然而,王柏不仅仅是继承,他还对朱子的《四书集注》有一些怀疑。例如,他认为,《大学》之“格物致知”章之传不亡,无待于补;他不满于朱子的“格物致知”补传一章,认为这是“勇于补而不勇于移”;他还认为,朱子对《中庸章句》次第的安排是承袭了汉儒的旧观点,以为《中庸》本有两篇,应当于“诚明”以下别为一篇。然而必须指出,王柏与《四书集注》之个别观点的差异,并不是说他攻击朱子,而恰恰反映了他对“四书”的深入钻研及对朱子的笃信,其重视“四书”之心与朱子无异也。
由此可见,王柏非常重视“四书”及朱子的《集注》,他们著书立说,通过发挥、引申朱子“四书学”以求圣贤之道,这有力地促进了朱学的传播,护翼了师门道统。
四、理一分殊说
“北山四先生”继承“理一分殊”,并把它当作朱子一系道统最核心的旨意。王柏在对何基的祭文中说:“邹鲁运远,天启濂洛,理一分殊,以觉后觉,宗旨是将,罗李授受,集于紫阳(朱子)。”他罗列了朱子道统的世系图,并以“理一分殊”为传授的宗旨。
要问“理一分殊”其意旨为何,有何特点?王柏撰《理一分殊》一文,对此有明确的回答。他说:统体一太极者,即所谓“理一”也;事事物物上各有一太极者,即所谓“分殊”也。以《易》言之,《大传》曰“易有太极”,此《易》之理一也。及生两仪、四象、八卦,又从而八之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卦每爻各具一太极;四十九策之中,每揲每变各具一太极,所谓易之分殊也……又以人之一身而言之,四肢百骸,疾痛疴痒,莫不相关,实一气感通,同为吾之体,犹理一也。然目视耳听,手持足行,口言心维,不可以通用,待头目必厚于手足,卫胸腹必重于四肢,足不可加于首,冠不可同于履,何者?分殊故也。“理一”易言也;“分殊”未易识也。此致知格物所以为学者工夫之最先也……
或者曰:夫子之时,未尝有“理一分殊”之说也,意者诸老创此论,抑亦新人之耳目乎?曰:不然也。圣人不先天以开人,后贤亦因时而立教。夫子时虽未有“理一分殊”四字之名,而其所以教人者,亦莫非“理一分殊”之旨。夫孝之道一也,何其答门人之问不一?说仁之道一也,何其答门人之问未尝同?为政之道亦一也……夫子之传“一贯”,乃合而言之,是万为一,所谓“分殊而理一”也。周子之图太极,是分而言之,一实于沧海之中。周子之言,如一干之木,而为千条万叶之茂。后世学者恶繁而好略,惮难而喜易,不肯尽心于格物致知之功,务为大言以欺人日“天下只是一个道理”。斯言若已悟曾子之一唯,及叩之,初未识何者谓之道,何者谓之理,不过学为笼罩之言,以盖其卤莽灭裂之陋。每闻斯语,则已知其决非学者矣。圣人于天下之理,幽明巨细,无一物之不知,故能于日用之间,应接事物,动容周旋,无一理之不当。学者苟未究其分之殊,又安能识其理之一?夫岂易言欤!愿诸君宽作岁月,大展规模,自洒扫应对,威仪动作,以至于身心性情之德;自礼乐、射御、书数、钱粮、甲兵、狱讼,以至于人伦日用之常,虽乾当坤倪,鬼秘神彰,风霆之变,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虫,莫不各有当然之则,所谓“万一各正,小大有定”也。于此事事物物上各见得一个太极,然后体无不具,用无不周也。异时出而从政,决不误人之天下国家,决不自误此身而负此生矣。此分殊所以最切于学者。
这段话里的“理一”,是指作为世界万物生成根据的终极原则;而“分殊”,是指每一事物“分有”此一原则而成为自身性质的东西。“理一”是人们在认识过程中总括、抽象出来的总原则,而“分殊”是在对每一事物的识过程中得出的具体的、分的原则。“理一”遍在于“分殊”之中,而“分殊”体现着、依赖着“理一”。王柏“理一分殊”的特点有:(1)“理一分殊”的重心,在“分殊”而不在“理一”;“理一”易说,“分殊”难识。而(2)要识得“分殊”,就必须“致知格物”,即通过读书、考索名物,对自然(从草木虫鱼到日月星辰、天地山川)、社会(从典章制度到日用伦常)和人身修养广泛进行探索,寻找其中本有的道理。然后(3)才能真正把握“理一”。学者如果未能究其“分殊”,就不能识其“理一”。为此,王柏批评当时浙江流行的慈湖陆学,以“天下只是一个道理"的大言欺人,是“学为笼罩之言,以盖其卤莽灭裂之陋”,认为学者只有以“致知格物”工夫而求“分殊”,便可克服陆学空谈“本心”而不理会事物之弊病。
现在要问:为什么王柏把“理一分殊”作为朱子道统的宗旨呢?其后学之话可做回答。王柏的再传学生许谦说:“文公(朱子)初登延平之门,务为侗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小,延平皆不许,既而言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朱子感其言,故其精察妙契,著书立说,莫不由此。”许谦认为“学者求道之纲领,但朱子理一而求之分殊也”。在这里,许谦追溯了“理一分殊”的来源,并含蓄指出“理一分殊”理论的重心在“分殊”而不在“理一”。而后来的黄宗羲对此评论说:“当仁山、白云之时,浙河皆慈湖一派,求为本体,便为究竟,更不理会事物。不知本体未尝离物以为本体也。故仁山重举所言,以救时弊,此五世之血脉也。”14这段评论明确指出,王柏及其后学重视“理一分殊”,还有一直接的原因,那就是为了对抗“慈湖学派”所倡导的陆学,并且为补救“慈湖学派”只求“本心”而不理会事物之弊病而提出的。朱子本人“理一”“分殊”并提又强调“分殊”,而王柏重视“分殊”及“致知格物”,这是他与朱子相同的地方。
“理一分殊”及《四书集注》,是朱子理学的精华,王柏作诗赞曰:“迪予朱子,理一分殊,泛扫淫诐,煌煌四书,有析其精,一字万均。有会于极,万古作程。”正是在研习朱子理学精华的基础上,王柏形成了自己的天道论。
五、天道论
王柏的天道论,是围绕着“太极”理论而展开的。与朱子一样,王柏非常重视太极学说。他所著的《太极通书讲》《周子太极衍义》《研几图》等书,就是讨论“太极”问题的,可惜不传。然在残存的文献中,仍可知大概。
在《元会说》一文中,王柏把朱子的“太极图说”与邵雍的“元会运世”理论创造性地结合,形成自己的宇宙生成演化论。
王柏认为,宇宙的演化由以下的次序展开:第一是“元之元”,“此所谓无极而太极。……虽未有迹可寻而其理已粲然备具于中矣”。这是宇宙最初阶段,这一阶段,天地万物未生而只有“太极”。“太极”本身蕴藏着众理,它是万物产生的根据。第二是“会一”,“此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互为其根时”,这是由太极而生混一之气的阶段。第三是“会二”,“此分阴分阳而两立”,这是产生阴阳二气之阶段。第四是“会三”,此“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四时成、男女存的阶段。第五是“会四”,此是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之阶段。第六是“会五”,这是上古“结绳而治”的素朴时代。第七是“圣人始定以仁义中道”,建立伦理道德的阶段,也是文明社会的时期……如此,王柏把“太极图说”逻辑上的顺序与“元会运世”时间上的顺序一—配对结合,描绘出了一幅以“太极”为根源而演化天地万物及人类社会的总图。这种配对结合,有的显得牵强,但却不同于前人所描述的宇宙生成演化论,这是在继承朱子“无极而太极”的宇宙论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反映了王柏并不只是“守成师法”而具有创新的一面。
如果说以上“太极”的讨论,是从形式上探究天地万物产生之理和根源,那么,王柏还以“天地生物之心”为命题,从实质上探究天地万物产生的根据。
他说:“一气流行而无间断者,惟存此心之仁而无间断耳。此心之仁,即父母生育之仁也。父母生育之仁,即天地生物之心。”这段话的意思是:生物之气,之所以流行不已,是由于仁心做主,仁心,就是“天地生物之心”。也就是说,“天地生物之心”是气化流行,天地万物发生的根据。如问“天地生物之心”何以体现?王柏说:从《复》卦可体认“天地生物之心”。《复》卦的卦象,五阴爻之下有一阳爻,象征着隆冬时节,万物萧杀,有一阳气潜动,此是“生生不息之机”。“万物必有大剥落,然后有大发生。”一旦春雷惊动,万物苏生。所以,一阳潜动,最能见“天地生物之心”。王柏说:“空中三五点,天地便精神。”从寒冬中的点点梅花,可见“天地生物之心”;还可以从“人心之仁”见“天地生物之心”。王柏说:“天道流行,发育万物,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之谓仁。仁为心之德而爱之理。爱莫大于爱亲,此本其所由生也。其次则仁民爱物,此推其所并生也。”总之,“天地生物之心”,不仅是万物发生的根源,而且它还体现在人的仁爱与万物的生发之中。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对朱子“天地以生物为心”命题的继承和发挥。
总之,王柏的天道讨论,无论是形式上的“太极”,还是实质上的“天地生物之心”,都继承并阐发了朱子天道观念的基本精神,显示了他的思想具有创新之面向。
六、心性工夫论
心性工夫论是程朱理学的核心。一般地说,心性论就是理学家的人性论,它要回答人的本性为何,本性从何而来。如果人性本善,那么现实生活中的人为何有善有恶、有智有愚?另外,与人性论相关的问题还有:人性能变化,能完善吗?如果能,那么以何种方式实现?这就关系到修养工夫论的问题。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程朱理学认为,人性是由天所赋予而人得于天的。人之降生,天莫不赋予仁义礼智之性;仁义礼智是人本然之善性,这本然之善性,是人所禀受的天理,所以称之为“天理之性”。“天理之性”是纯粹至善,具于人心中。然人是由所禀受的天地之气(即生成人的材料)凝聚为形而生成,由于人的气禀有清浊、薄厚、通塞之不同,人性便就有了智愚之分,这就是所谓的“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有善有恶,当人的行为不违背仁义礼智之时,就是善。然当人被物欲所诱惑或蒙蔽而使其迷失了仁义礼智之本然之性时,人便可能做出许多不善的行为,如同明镜被尘土遮蔽了一样,这就是恶。那么,人们如何才能恢复自己的本来之性呢?为此,程朱提出了“持敬涵养”和“格物致知”并用的修养方式。
在心性论和修养工夫上,“北山学派”继承了朱子的思想。何基在写给学生王柏的《鲁斋箴》中说:“惟人之生,均禀太极。万理森然,成其物则。知觉虚灵,是谓明德。或弊而昏,则由气质,曷开其明,曷去其塞,复其本然,惟学之力……诚明两进,敬义偕立;一唯领会,万理融液。”21这段话里的“太极”即是天理;明德,即是仁义礼智之性;“诚”即是诚敬,“明”是知善;“敬义”即是“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的简称,也就是内心诚敬,行事合理之意。何基认为,人性禀自天理(“太极”即天理),天理在人心中便是仁义礼智之明德,然人心之明德,常被物欲昏弊,要去其昏蔽而恢复人本然之明德,既要内心持敬涵养,又要知得事物的合理之处。
《鲁斋箴》是何基写给王柏书斋的座右铭,王柏肯定对其经常涵泳潜玩,了然于心。王柏说:“天之生是人,莫不付之以仁义礼智之性,不以圣贤而加焉,亦不以愚之不肖而故少也。然托之于人者,为气禀所拘,故有晦有明,为物欲望所蔽,故或绝。人之可以全其付托之初而不为气质物欲所胜者,其学问之功也。”就是说,人本有仁义礼智的“天理之性”,然“天理之性”托付于人则有“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有明有暗,如果人被物欲所蔽,则仁义礼智之本性差不多会泯没了,人要战胜气质物欲的蒙蔽而复本有的仁义礼智之性,必须靠学问修养工夫。试问如何“复其初”或“明其德”?王柏说:“德所以明,由致知焉,致知之要,又在格物。”他看重致知格物工夫的重要性,认为学者只有就天下之物中推寻其理,用力日久,心之德则自然修明了。
当然,理学家的心性修养工夫不只是一套言说的理论,更重要的是看它能否在日常生活中真正践履,能否通过它养成儒家的气象和人格。事实上,从王柏的行状来看,他终其一生,以承担朱子理学道统为己任,不求官、不慕利,汲汲于“为己之学”,并成就了非凡的人格和气象,后人称赞说“鲁斋如明霞丽天”。可见,王柏是知行合一、学修并重的醇儒。正因为如此,其为儒林所尊重,四方之士从学者甚众,其师门广大,绵延数百年,有力地维系着朱子道统,促进了朱子理学的传播和弘扬。
七、王柏在理学史上的地位
王柏是朱子的三传学生,在宋元理学史上有重要影响。这里从横向的,即其与同时代其他学派的关系,以及纵向的,即其对宋明理学的前后关系加以考察。
南宋孝宗、光宗时期的浙江,正是朱学、吕学、陆学及永康、永嘉“功利学派”交汇的地区,其间学派林立,学术思想繁荣。然而不久,吕学的中坚吕祖谦盛年而卒,由于缺乏强有力的向心力,其后学大多要么归向江西陆学,要么归浙江“功利学派”,吕学零落。“功利学派”在陈亮、叶适之时异军突起,然二人卒后,后学不振。陆九渊之后,江西陆氏后学因浅薄无根而沉沦,而浙江的“甬上四先生”形成的“慈湖学派”成为陆学的中坚。因此,朱子没后,所谓朱学与陆学的对立与争论,实际上主要是杨简以来的“慈湖学派”与黄榦以来的“北山学派”之争。
王柏与朱子学的渊源很深,他多次拜访问学朱子门人杨与立和为堂刘炎,并被杨与立推荐入何基之门。另外,王柏的祖父王师愈是朱子的学侣,父亲王翰,曾师从吕祖谦,后又师从于朱子,王柏本人不可能不受其父的影响。朱子高弟徐侨的学生叶由庚,王柏同他有学问往来。赵星渚是朱子门人叶味道和度正的学生,也是王柏重要的学侣和同调。王柏与赵星渚经常书信往来,问难讨论。还有,车若水、王佖是朱子的三传学生,后来却都师从王柏学习。
王柏与黄榦的江西一脉也有关系。王柏的族侄及学生王佖曾受学于饶鲁,王柏肯定会与他们讨论江西所传的朱学。另外,饶鲁的学生吴澄,曾评论王柏的高足张导江曰:“以论正援,据博贯穿,俨然新安朱氏之尸祝也。”即认为张导江简直就是朱子的代言人,从中可以看出吴澄对王柏及其学生的学问颇有了解,而且这种评价确实抓住了王柏及其学生恪守师门的事实。可以推想,由黄榦而来的浙江、江西两支后学,其思想的互动和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王柏与吕学关系很密。王柏的父亲王翰是吕祖谦的及门学生。汪开之是吕祖谦的再传学生,他给王柏早年讲“为己之学”,曾影响王柏立志于学道。王柏还与汪开之同读“四书”,取朱子《论孟集义》,别以铅黄朱墨,以求朱子取舍之义。26可见,王柏推重朱子“四书”的行动,已经影响到汪开之的学风。吕祖谦的学生戚如琥,其孙子戚绍、曾孙戚象祖都是王柏的讲友,相互论学不断,而吕祖谦的学生倪士毅的后人“三倪”也是王柏的讲友。可以说,王柏与吕氏后学频繁的互动,使一部分吕氏后学转向朱学。
总之,王柏在同其他朱子门人、吕氏后学和江西朱学的相互交往和讨论中,遍布吸收而辅翼成自己的理学,使自己的理学在守朱学的同时还有所创新。另外,王柏及其所代表的“北山学派”在与“慈湖陆学”的对立中,形成了他们坚守朱子道统、重视“分殊”和“致知格物”特色,也正因如此,王柏没有如江西吴澄那样,走上“和会朱陆”的道路,成就了他作为朱学正宗的地位。
在纵向方面看,王柏还是宋元之际传播正宗朱学的桥梁。王柏虽然在南宋灭亡前三年就去世了,然金华朱学由其高足金履祥和张导江传到元代。其中,金履祥及其学生许谦延续了东南地区的朱学,而张导江则把正宗的朱学传到北方。元初之时,张导江被聘入江宁学宫,时中原士大夫都遣子弟从他学《四书集注》,后来他又讲学维扬,学生更盛。黄宗羲说:“鲁斋以下,开门授徒,惟仁山、导江为最盛。仁山在南,其门多隐逸。导江在北,其门多贵仕,亦地使之然也。”黄百家也说:“吴正传言:导江学行于北方,故鲁斋之名因导江而益著。盖北方盛行朱子之学,然皆无师授,导江以四传世嫡其而乘之,宜乎其从风而应也。”元初之时,许衡、刘因等虽倡朱学,然而其传杂而不纯,王柏学生张导江乘机向北方传播了正宗朱学。后来,王柏的再传学生许谦又被请至南京讲朱子之学,当时学生甚众,前后著录者一千多人。许谦的门人吴师道后来还被召入国子监,宗朱子为教。这些讲学活动,都使朱子理学在北方乃至全国广泛传播,王柏及后学之功大焉。
【本文原载于《现代儒学》2021年第3期。为便于阅读,我们于此处省去了原文中的注释与参考文献。如需引用,请务必查校期刊原文。】